落花如雨，遍地飘香

下班的时间到了，没有铃声提醒，前后左右的人纷纷整理一下货物，清理一下衣服，离开机台，互道下班的问候。而时间还在悄悄地行走，当整个车间只有一台机台在响时，显得有些诡异。

窗外的世界早已经黑暗了几个小时，静得悄无声息。

那个还在拚命踩机台的人眼神如炬地盯着机台，双手敏捷地移动布片，让细小的针线如有神助地压过弯曲的缝隙，从而让整件衣服牢靠地连在一起。

也不知道过了多久，仿佛已经忘记了时间的存在，唯一的变化是堆积了一叠做好的成品衣服。机台的声响单调又高分贝的回荡在冷冷清清的车间，断断续续。

那个勤劳的人年龄在二十几岁，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子，来自偏远的山区，性格本来就有点木讷，由于感情遭受过挫折，显得更加冷漠。面容冷峻，双眼茫然，一头半长秀发缀有一些白发，身材中等，衣着朴素。爱好艺术，属于内秀型人才。

做这份工作本身就是无奈之举，因为他要实现心中的理想之前，必须先面对现实，而现实中的生活就是一个不小的难题。他的理想就是做一个艺术家，为了这个理想，下班时间，他除了继续工作外，就是构思和创作在脑海中形成的艺术形象，比如一幅图画，一段文字等等，只要跟艺术沾上边的，他都饶有兴趣。当然，这些事情他都是悄悄地做，从不喜欢让别人看到。

就在他专注地做手头上的事情时，突然一个身穿紫色长裙的女子来到他的身边，轻轻问：“你怎么还不下班呢？”他的手哆嗦一下，看了一眼她俊美的面容，松了口气说：“吓我一跳，你从哪里冒出来的？”

她嘿嘿一笑，说：“你好勤快哦！我站在你身边有一会儿了，都没有看到。”

他一边继续做着事情，一边问：“怎么没有看到过你？”她说：“我很早就在这里做了啊，可能是你没有遇到我，所以不认识吧。”他“哦”的一声表示相信她的话，然后又问：“别人都下班了，你怎么不下班呢？”她张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，笑嘻嘻的反问：“你怎么也不下班呢？”他说：“我做完手头上这点事，就下班了。”她“哦”了一声，就不言语了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做事。

他没有听到说话的声音，就又看了她一眼，找话题问她：“你叫什么名字呢？我叫林桑。”她说：“我叫小薇。”他说：“你的名字让我想到了一首歌。”她不用猜都知道哪一首，就唱了起来：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，她的名字叫做小薇。她有双美丽的大眼睛，她悄悄偷走我的心……呵呵。

他笑了，说：“你唱你自己啊！”她说：“是啊！好听吗？”他点点头，说：“好听！”

两个人虽然刚刚见面不久，但好像并不陌生，三言两语地就随便聊起来了，这在以前，是从来没有过的，也许，这就是互相信任吧。

她看着他做了一会儿，说：“你快做好了呢，我先回去了，改天再来看你。”他点点头，说：“好的。”又想起一个问题，“你住哪里？”她说：“不远。”

小薇走后不久，林桑也做完了事情，稍微收拾了一下机台，就关了灯，往宿舍走。

走到楼下时，门卫大叔对他说：“你最后一个了。真勤快！”他说：“是的。”又随便问了一句：“刚才那个女孩呢？”门卫大叔却张着奇怪的眼睛问他：“什么女孩？”他想，可能是门卫大叔没有看到吧，就不再问了，只是说：“哦，没什么，我回宿舍了。”

到了第二个晚上，小薇又在那样的环境下来了，四下无人。林桑对她说：“怎么白天没有看到你？我还想找你吃顿饭呢。”她犹豫了一下，像是在撒谎地说：“我，白天睡觉呢，在别的部门，你也看不到啊。”他又相信了，说“哦”，然后又问：“晚上怎么想到又来？”她说：“来跟你说说话啊，白天呆得快闷死了。”他问：“你没有同事吗？”她说：“都很忙，没空理我。”

他问：“你没有做事吗？”她说：“有啊！你没有看到而已。”他又问：“那怎么不去玩呢？”她说：“不想去。”他“哦”的一声不说话了，感觉她有点奇怪，长得那么漂亮，却喜欢一个人到处走。

机台的声音哗哗哒哒啪啪的响，她突然说：“听说你还会画画呢？”他顿一下，更加奇怪连这点小爱好她也知道，停下手上的活，问她：“你怎么知道？”她提醒他说：“听说啊！”他信任地点点头，“哦”的一声又问：“听谁说的？”她可就不往下扒了，说：“知道你会画画就好了，管他是谁说的。”

他不知道这点小秘密也传得这样广，心想以后得注意点了，免得画不好，让人笑话，就说：“其实就是个业余的兴趣爱好。”她点头，说：“我知道。”他开始手上的活，继续说：“画得不好。”她说：“哪里呢，能画就不错啊，你看我什么都不会。”他觉得这话有理，但也不应该骄傲，就说：“不会可以学啊。”没成想，她像是等着他这句话似的，立马就说：“你教我啊？”他虽然愿意，但也没有多少信心，怕误人子弟，顾虑重重的说：“你应该找一个画得比我好的，术有专攻嘛，要学就往好的的学。”她却很诚恳很执着地说：“我就想拜你做老师呢。”

他一听这话，不好意思再拒绝，轻轻地点头一下，说：“那好吧！”本来有那个心思，反倒像是不怎么情愿似的，她可不管这些，立即高兴地说：“那好，说好了，我明晚来找你学。”他傻眼了，问她：“怎么是晚上呢？”她愣了一下，解释说：“因为白天要上班啊，不能打扰你很多时间的。”他以为她是担心让别人看到而不好意思，便不再细问了，同样是“哦”的一声，算是同意并且相信了她的话。

她依旧神采飞扬地说：“那么老师，你现在需要我做什么吗？”他想了一下，说：“好像没有。”她殷勤地问：“不想喝点水吗？”他简直有点震惊了，她怎么像是有超能力似的，能预知别人的心里想些什么。他的确是感觉有点口渴，可不好意思就这样对一个那么美貌的女子吆五喝六的，应该他为她做点事情才对。但现在她既然这样说了，就不好再磨磨蹭蹭，干脆就让她去做点事，于是便说：“那好，你去帮我打杯水吧！”她有点调皮地说：“遵命，老师，您老人家等着，马上就来！”他有点哭笑不得，哪有这样说话的，不过也不说她什么，反正没有人看到，让她淘气地闹去吧。

不一会儿，她提着杯水，小心谨慎地走来。没有脚步声，他看到她近前来，说：“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？”她说：“一个女孩子家，怎么能像你们大男人走路那样大摇大摆？”他觉得这话很有道理，也觉得她说的话都很有道理，就不再怀疑她什么。

等他要做手中的活，她又告辞：“我要回去了！”他说：“等一下，我和你一起走。”她却谨慎地说：“我明晚来找你，现在家里人可能找我了。”他以为她是顾虑到别人看到而惹闲话，就不勉强她。

他走到楼下，看到门卫大叔也不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子前来，又往哪里去。

白天看不到她的身影，也不知道她在哪个部门。他有意留意一下人群，从来没有遇到她，好像她有意躲着他似的。他想，可能她有她的想法，只要她夜里能来就好，其他的不管了。

果不其然，到深夜里，其他人走后不久，她带着画架和铅笔来了。他本来也没有那么多的事情做了，但有了昨晚的承诺，便特意等着她，别人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是个相当勤劳的人，忙得没日没夜。

她一看到他，就蹦蹦跳跳地来，说：“我可来了，让你等久了吧？”他说：“没呢，你能来就好，我还担心你不来呢。”她说：“怎么会呢，我说话是算数的。”他信任她，说：“我知道。”她心花怒放，说：“我最高兴别人相信我。”他放下手上的活，说：“那么我们开始画吧。”她问他：“你的活做好了吗？”他整理一下机台，扫出一片空的地方，说：“本来也没有多少事情做了，留着明天做是一样的。”她感激的说：“那特麻烦你了。”他说：“不要这么客气好吗？”她点点头，说：“好。”

他接过画架和铅笔，开始唰唰地画起线条，一边画一边讲解，怎样构图，怎样落笔，怎样修改，怎样找角度，怎样分出细节和可以忽略的部分。她专注地听着。

他画了一会儿，就把铅笔给她，她在他的教导下，一笔一划小心翼翼地画着，神情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在老师面前一样认真。

画了几幅画，看时间不早了，她对他说：“老师，我们下课吧！你要回去休息了。”他也确实有点累了，但有她在，就强撑着，见她这样说，就同意地点头：“那好，明天晚上再来。”她收拾画架，他习惯性地等她先走，最后关灯。

门卫大叔见他下楼，对他说：“就你最勤快了，天天一个人加班到那么晚。”他奇怪大叔问什么总是说一个人，难道刚才那个女子不是人吗？可也像是怕被人发现秘密一样，用掩饰的方法来解释的说：“哦，想多赚点钱，没办法！”

又是一个深夜，她如约前来，他静静等待，然后两人在那里或谈天说地或交流艺术。他叫她小薇，她叫他小林。她本想叫他老师的，他说不要那样叫，不够亲切，又显得老气横秋，她同意了。

后来，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夜晚，两人的活动范围开始扩散到走廊和阳台。一起吹风，一起看月亮数星星，一起谈论古今，一起诉说心事。

在一个晚上，两人坐在阳台上的一角，看着高大的树，在风中飘落着花瓣，馨香弥漫。他见此情景，很有诗意地沉吟一下，说:“落花如雨。”她却心有灵犀地接下一句：“遍地飘香。”两人相视一笑，又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夜景。远处的灯光照亮天际，那里是一个嘈杂的世界，而这里的深幽，却是静得仿佛没有生命。

他突然喃喃地说：“有时候，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独，一个人走习惯了，就无所谓路途漫长，没有人陪伴了。但现在有你，才知道有人陪伴，是那么幸福的事！”

这些日子的相处，她已经对他有了感情，见他如此伤感，心累也不好受的说：“不要这样忧郁！”他说：“我现在不忧郁了。”她知道他画中的意思，因为有她的存在了，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他，但现在不忍心让他稍稍有些开朗的心情又陷入悲伤的谷底，就引导他说：“不管以后的道路将会怎样，你都要有信心行走下去，有人陪伴也好，还是一个人，乐观向上就能拥有美好的未来。”

他说：“我不知道未来美不美好，只要能天天像现在这个样子，就非常地开心了。”她见劝导没有用处，便没有再说些什么，只是静静地看看他，又看看暗淡的夜空，然后轻轻叹了口气。

一次，他说：“我能够在白天见到你吗？”她果断地说：“不能。”他问：“为什么呢？我们的关系还不够好吗？”她无奈地说：“不是的，只是我有难处。”他听到她有难处，便不再要求了，他担心连夜晚也见不到她，那样他不知将会怎样的孤独。

有时，她后悔前来打搅了他，她不忍心伤害他，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，总有一天会在他的生命里离开，不如早点了结这个孽缘吧！

她试探性地说：“总有一天，你会娶妻生子，那样我们就会离开了。”没想到，他却坚决地说：“只要有你在，我不要别人。”她的心底顿了一下，知道他陷得很深了，不知道该怎么劝他，他反倒以为她这是试探他的意思，马上表白说：“如果我娶你，你愿意吗？”加上如果两个字，他是害怕会得到拒绝，以试探的语气问她，她不出所料的拒绝，说：“怎么可能？”他一听这话，心像针扎一样难受，问她：“怎么不可能？”她说：“我们不是一路人。”他恍然大悟了，他们不是同一阶层的人，他这个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，难过得不再言语。她明白他误会了他的意思，但她宁愿就这样打消他的念头。其实她的心里也不好过。

果不其然，他骨子里坚强地问：“我是配不起你，那么，以后是不是就不要见面了？”她落了泪，点着头，说：“也好。”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，更没有想她会这么无情，伤心地走回宿舍，失魂落魄了好些日子，也不再加班到深夜了，周围的人都感到好奇怪，本来就认为他有点神经兮兮的，现在更铁定他有问题。

那些相处的日子，点点滴滴历历在目，却仿佛是个梦境一般，不可触摸又无法消逝。他说要忘记，却难免时常想起。他不知道，他难过的时候，她看在眼里，也跟着他难过。她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庞，为他擦去泪水，当伸手的时候，才发现本就不是一路人，他感受不到她的气息，她没有气息。

当他意识到自己将永远与她诀别时，他才明白还缺少一个拥抱，还缺少一个吻，但这一切已经都不可能了，她不再出现他的面前，她将永远消失在他的生命里。

而她独自在无声的哭泣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，伤心地上前去，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的面前穿过，毫无察觉。她说：“我爱你！”他的心疼了一下，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她在他沉睡的时候，与他拥吻，他在梦里也感觉到嘴唇碰到暖暖的东西，心里也预感到好像有人在他面前流泪，但当他努力睁大眼，却没有看到什么，室友都在呼呼大睡，他擦了一下有点湿润的眼角，把头埋在枕头里，继续入睡。

门卫大叔见他那晚神情沮丧地走下楼梯，想跟他打招呼，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，双眼红红的，心想可能是他正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情，还是不要去打搅他的好，就没有像以前一样找他说话，后来好几天都那样子，感觉很是奇怪，就问他：“你怎么了？以前一个人加班那么晚，现在怎么不了？”他说：“没什么。”转念又一想，问大叔：“那个女孩子不是人吗？我怎么会是一个人呢。”

门卫大叔疑惑的问他：“哪个女孩子？没有啊！”他迟疑起来，问大叔：“不是我走下来之前，有一个女孩子走我前面吗？这事也用不着瞒你，虽然我和她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。”门卫大叔却张大了眼睛，难以置信，也听不懂他话中的全部意思，早就听说这楼有点诡异，没想到真有人遇到邪气了，大叔不好点破，只是淡淡地说：“哦，以后你不要加班到很晚了。”他也淡淡地说：“不会了，再也不会了！”

“那就好！”

一次，他由于事情太多，必须加班到深夜，便有意留意一下周围，希望她再次出现，他愿意摒弃前嫌，继续做个好朋友，但她终究没有出现，从此没有出现，便打消了再见面的念头。

后来，他听到一个传闻，说是好几年前，有一个美丽的女子，由于疲劳过度，在车间里猝死，有时会让人看到她的幻影，但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一闪，就消失无踪。他仿佛由此知道了什么，又不能确定什么，只好把自己的遭遇和那个传闻，以及门卫大叔奇怪的言辞，整合起来，放在心上，当成是自己的一个秘密，永久地藏在心间，但脑海里还是不时闪过一句话：落花如雨，遍地飘香。

转眼十年过去，他并没有快乐，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。他终于忍受不住生活的摧残和孤独的煎熬，在一个夜里，从高处向下而坠，当他的身体接触坚硬的地面时，只一声闷响，然后他感觉到一阵胸闷，温热的液体喷出口腔，眼前一阵眩晕，仿佛看到一个幻境。

那是一棵开满花的树，花瓣随风飘落如雨，遍地馨香。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在树下喃喃自语：落花如雨，遍地花香。他轻轻地站起身子，向她走去，她好像已经等待多时，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：“你来啦！”满脸笑意，如同第一次见面的表情。他也微微笑着，知道自己找到了她，从此再也不离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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